最后的康康舞
桑克
出现在眼前的是优美而恬静的乡间生活,仿佛屠格涅夫笔下风情万种的俄罗斯风景画。精巧的乡间别墅矗立在幽静的艺术家之村里。远处是连绵的针叶林、金黄的麦田和清澈的河流。家人聚集在一起,说法语,跳康康舞,吃点心,唱《蝴蝶夫人》,朗诵普希金的诗句,踢家庭足球,谈起那些老朋友,拉赫玛尼诺夫和曾来过哈尔滨的男低音夏里亚宾。如果不是斯大林的名字,如果不是巨幅的热气球下悬挂的斯大林像,会以为这是19世纪的贵族或者知识分子的日常生活。当球形闪电在房间里跳荡,击碎一张黑白照片,并点燃森林一角的时候,开始感到不安的小火焰在舔麻木的嘴唇。当神秘的夏日圣诞老人德米特里摘下他的墨镜,摘下他的胡子,摘下他的全部伪装之后,才知道他是来自地狱的使者。这个借用盖达尔《铁木耳和他的伙伴》的出场方式,让人误以为这是一个有趣的田园交响诗的引子,仿佛长笛吹出森林明朗的呼吸。把一张画画得很美,然后用一把刀子从它的对角线开始把它切开,像切开一枚无辜的西红柿。这就是导演尼基塔·米哈尔科夫(他是作家谢尔盖·米哈尔科夫数告的儿子)的诚实。
当斯大林的战友、红军英雄科托夫上校用他满脸的血和伤痕,用他低低的哭声告诉着他的痛苦的时候,已经明白了米哈尔科夫想告诉的东西。这是一个稍有历史知识或者社会经验的人一看就能明白的事实。但他却把轮毕亏这个残酷的点和一个优美的面结合在一起,把观者和难受关在一个被窝的集中营里,而且不许探出头来。让人想起一个关于绘画的故事。一个画家说,你以为把一个穷人画在一个阴天里就悲惨么?不,你把这个穷人画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那才叫悲惨呢。多么有力的对比,那么多多余的阳光照遍了画面上的一草一木,但偏偏照不到这个穷人身上。这是怎样的哀痛呢?《烈日灼身》(俄文直译的意思是“被太阳灼伤的人们”)里充满清新的绿色和明亮的金黄色,但人的命运却是另外的样貌,“却道天凉好个秋”,英国人谈论天气的习惯似乎有了另外的意味,环境扮演什么角色更拿手呢?
这些东西都可以不谈。1936年的德米特里有什么可以指责的?且不说他躺在浴缸里偿还了一切。他被迫出卖自己的团体,被迫放弃自己的爱人,被迫……他爱生命的结果,就是失去尊严(尽管到最后的时刻,他用流尽血液的方式重新腊神获得了尊严)。科托夫呢?他一直在和德米特里从前的团体做斗争,他甚至夺取了德米特里从前女友玛露霞的爱情,然而他竟被德米特里诬陷为自己团体的敌人,他感到荒谬甚至愤怒。他不懂法语,粗俗而朴素,他其实是这个贵族家庭的外人。抛开科托夫和德米特里的政治对立关系,我们可以看到他们作为另一种关系的对立,也就是知识和无知的对立,教养和粗俗的对立,贵族和平民的对立。在政治关系里,他和德米特里对立时,他和他妻子玛露霞的家族是一个阵营的;但在新的关系里,他和德米特里对立,也就是和自己妻子的家族对立。当叶莲娜唱完《蝴蝶夫人》之后,大家纷纷感叹:以前唱歌的日子是多么美好的时光!玛露霞的叔叔富歇瓦洛特感慨万千地说:“现在也没太坏。但人生的芬芳……人生的韵味已经消逝,一去不返了。有什么可争的。”这是这个家庭的真正主题,也是这首带有怀旧色彩的田园诗的内在主题,这个褪色的主题和科托夫的新生活主题是矛盾的,他属于轰隆隆开进的坦克,天空中飞行的战斗机群。即使家庭娱乐,他也把贵族的槌球改造成大众的足球。他在那幅巨大画像的幸福中,同时也在它的惩罚之中。跟着他倒霉的是卡夫卡《城堡》中土地测量员式的卡车司机,在整部影片里出没,寻找他的目的地却难逃命运魔术师的捉弄;玛露霞在爱情纠葛中,手指不安地敲击着玻璃杯,爱情危机在生命危机面前变得微不足道;可爱的娜佳幸福地奔跑在金黄色的麦田里,她不知道危险就在米沙叔叔(德米特里)优雅的微笑里……
这部1994年拍摄、1995年获戛纳电影节大奖的影片的开头是克里姆林宫的尖顶/鉴定,一个老头在用水龙头清洗过街桥的栏杆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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